個人感覺，今天那種懂事、乖巧、禮貌和內斂的孩子比十年前多了很多。

前段時間，一位平時成績比較差的學生，一次考試之后進步非常明顯，班主任將他請到辦公室表揚他，沒想到這名學生馬上回答：“我成績的進步，都是因為老師教得好，感謝老師。”頓時，辦公室內的老師都感到非常不舒服，大家面面相覷。這種過分的謙虛，類似成年人站上領獎臺時的發言，怎么看都不像個孩子，甚至我似乎還感到了一種虛假。但我馬上又聯想到，前段時間我做班主任期間，每次在學生群或家長群中說上幾句話，后面都是大量的“感謝老師”“為老師點贊”等奉承話，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回想我讀書的時候，我們真沒必要去奉承任何一位老師。我中學的一位老師A就說過：“如果你佩服老師，請你認真學習；如果你要感謝老師，請你上課認真聽講。大可不必嘴里奉承著老師，私下里卻不按照老師的要求認真學習。”但現在，同事之間交流，大家都有同感，今天那種銳氣十足、有童真、表里如一、敢說心里話的孩子真的是越來越少了。

我曾常常想，究竟是什么讓今天的孩子變得這么低調、老成和內斂，是家長帶出來的嗎？是社會風氣嗎？或許都有點，但我并不覺得這是根本原因。

直到有一次我們班組織老同學聚會，也邀請了中學時的A老師參加。聚會時請他發言，沒想到他卻發了一通牢騷：“我不知道現在學生的學習壓力為什么會這么大，每天都愁眉緊鎖的，什么別的事都不想，什么別的事也不做，只一門心思想學習，這樣他們的成績就會好嗎？你看你們讀書時中午和下午還有大量的課余時間玩兒，最終不也是考大學的考大學，未上大學的也都混出來了嗎？”后來，他又說，“你們看現在的學生，學校管得越緊，他們的自卑感越強，哪有你們那時自信，一個人越缺乏自信，就越喜歡奉承他人，所以現在善于奉承老師的學生比比皆是。”

A老師的話讓我一下子就想清楚了兩件事：今天，那些乖巧、內斂、缺乏鋒芒的孩子之所以會越來越多，或許就是因為他們越來越不自信；而不自信的原因就是越來越大的壓力和內卷。

這讓我又聯想到前兩年我擔任班主任時，一名學生要輟學。

這個孩子對我說：“我成績不好，雖然偶爾能進入班級前十名，但成績大多數時候處于班級中下水平，這么差的成績，讓我實在在學校待不下去。”當時我感到了無比震驚，他的成績并不是最差的，是學習成績中等的孩子，如果他要輟學，那成績常年在后十名的孩子怎么辦？當然，當時我并沒細想這個問題，更多是勸導他打消輟學的念頭。現在我想清楚了這個問題，問題的核心并不是某個孩子的客觀學習水平，而是他如何看待自己，也就是說，不管他的成績如何，但只要是他看低了自己，他就會不自信。

后來，我又在想，為什么一個學習中等的孩子還會如此缺乏自信？直到有一天，一名教學水平非常好的老教師所說的話讓我恍然大悟，他說：“每次學生考試前，我都焦慮得夜晚無法入眠。”

我說：“學生考試，您有什么值得焦慮的？”

“歲數大了，精力跟不上了，教學質量比不上年輕老師了，每次考試后都要根據班級的成績對老師排名，我擔心排名在后，面子上過意不去呀！”隨著電腦技術的發展，每次考試之后，學校都會按照學生成績對老師進行排名，如果屬于學校組織的考試，可以迅速進行全校排名，如果是縣里組織的考試，能馬上知曉老師的班級在全縣的位置，如果是全市組織的考試，用不了多長時間也會知曉老師的班級在全市的排名。哪怕有一次馬失前蹄，這些稍有一些名氣的老教師面子上是最掛不住的。我們學校一位即將退休的老教師，在某次學生考試之后排名位居后列，以前自信滿滿的他，再也不在他人面前談論教書育人之道了，現在總是自卑地說：“我的教學成績如此糟糕，談何教學經驗？只有失敗的經驗教訓。”

在學生那里，雖然現在已經明令禁止搞學生的考試排名，但架不住家長都會打聽，會相互比較，會把中學時的各次大考小考都按照高考預考一般對待，通過各種信息渠道給自己的孩子做一個排名，而教師也會個別談話，他們要做的就是督促考試成績靠后的孩子，但給孩子傳遞的信息是，這次你考砸了。

一位老教師都接受不了一次馬失前蹄，從自信迅速墜入自卑，何況學生？一個再自信的學生，只要有一兩次被老師約談，他就會懷疑自己。而家長這一刻也一定會說：“你怎么還在玩兒，你也不看看這一次你的名次！”聽到這句話，不管以前成績如何，都可能會讓孩子瞬間失去往日的自信。但事實上，只有極個別的學生在學習這條賽道上會是“常勝將軍”，多數孩子，包括學習成績中等甚至不錯的孩子，總會有個別時候考得不好，而當前的教育面臨的社會大環境，尤其是家長，非常看重這一兩次的失利，會給孩子施加過多的壓力，而不會再提任何的“當年勇”。這或許就是今天那些自信滿滿的孩子也越來越少的原因了。

嚴酷的社會內卷給當前的教育僅僅留下了一條賽道：學習。在這條賽道上，只有那些極個別的“常勝將軍”才能永遠獲得獎賞，剩下的哪怕只有少數幾次失手，以往的光榮都不會再被提及。在僅有的學習賽道上，當前的多數孩子都處于一種消極應付狀態，他們不是充滿勇氣去爭勝，而是膽怯地害怕哪一次會失手。

作為教師個體，我們每個人都無力扭轉社會大環境，但我們可以盡可能地保住孩子那一點點自信。

首先要爭取家長的支持，要向他們講清楚孩子的自信心比一兩次考試結果重要。我經常會把自己班上成績不錯卻因為失去信心而逐漸掉隊的事例分享給這些家長，信心失去了，再找回來要花費數倍的力氣；我還會向他們推薦一些心理學基礎知識，告訴他們“洛薩達”原則，即在通常情況下，要讓一個人保持積極進取的自信心，最好能慎重地表達批評，當批評與表揚的比例為1∶3時，人的自信心和個人反思能力是最優化的，人可以充滿自信地前進，長此下去會增長克服困難的勇氣。而在教育環境下，面對弱小的孩子，批評的比例甚至應該減少到六分之一，才能保證孩子永遠有一顆自信的心。

我也會與家長分享有關批評和表揚的原則：永遠要就事論事，永遠不能涉及能力，尤其是批評，一定要做好限定，要有真憑實據，不能打擊孩子的能力和人格，不能帶著情緒而否定孩子的一切，甚至批評時也要帶著三分表揚。我還會告訴家長，孩子失利時是他們最脆弱的時候，很多孩子這一刻的內省是最強烈的，如果你再不分皂白狠狠地批評，很可能一次就會讓孩子失去大半的自信，或許這一刻孩子更需要安慰，而跟孩子一起反省失利的原因或許更有價值。

另外，也真的還有一些孩子，他們不擅長學校學習，也就是常常被冠以“不是學習的料”的孩子，我會告訴他們，社會上的千萬條賽道，只要你有一招鮮，就能做得很出色，甚至能成為行業精英；而即使你方方面面都很平庸，但你誠實守信，勤勞上進，會做人，都能擁有生存的一席之地。沒有必要因為在學校常年成績墊底而失掉寶貴的人生自信。

我會跟這些孩子分享我身邊的很多實例，我常說的一個就是：有一年我參加了以前執教班級的20年學生聚會，竟然發現在社會上取得不錯成就的幾個學生都是當年成績中等偏下的孩子，我回憶這幾個孩子的狀況，發現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沒有被眼前的學習成績差所困擾，依舊為自己保持了良好的自信，非常陽光。

孩子們，今天當然要努力，但也不要為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懷疑自己，年輕永遠都有機會。

（董建華 作者單位系湖北省宜昌市秭歸二中）

《人民教育》2024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