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9月,學前教育專業的迎新教室里蒸騰著青春的熱氣,我在攢動的人影中看見了小梅。她像一株被秋雨打蔫的含羞草,整個身子蜷縮在靠窗的角落,墨色長發垂落如厚重的簾幕,將周遭的喧鬧隔絕在咫尺之外。其他新生像剛出籠的云雀,嘰嘰喳喳地交換著好奇與期待,唯有她始終沉默,纖細的手指反復絞著衣角,仿佛要把滿肚子的心事擰成一團永不解開的繩結。
“小梅同學,我帶你看看座位好嗎?”我放輕腳步走過去,蹲下身與她平視。她卻像受驚的蝶翼般猛地一顫,迅速將視線移向地面。就在那倉促的一瞥間,我望見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種不屬于十六歲的暮色,像被狂風揉碎的星子,盡數墜入了冰封的寒潭。
聲樂課上,學生們跟著旋律練習發聲時,小梅突然臉色慘白地捂住胸口,不等我反應便沖出了教室。我循著壓抑的哽咽聲找到洗手間,見她正對著水龍頭瘋狂搓洗手臂,嘩嘩的水流聲里,混雜著斷斷續續的“我唱不出來”……袖口滑落的瞬間,幾道淡粉色的傷痕蜿蜒在白皙的皮膚上,觸目驚心。我的心像被細針刺穿,輕輕伸過手去,托住她不停發抖的手腕:“我們不急,唱歌和開花一樣,都要等春風來。讓春天在心里慢慢發芽,好嗎?”
改變是從一個溫柔的約定開始的。每天黃昏,我都會陪小梅待在琴房,等最后一縷夕陽漫過琴鍵。不需要她開口,不需要她唱歌,只是安靜地聽我彈奏變調的《小星星》。第一天,她始終低著頭;第二天,手指不再絞著衣角;到了第三天,當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暮色里,她突然跟著哼了起來,聲音輕得像羽毛。窗外的晚霞恰好潑灑在她身上,橘紅色的光落在發梢,像是打翻的調色盤里,最溫柔的那一抹暈染。
兒童劇排練時,我特意為小梅設計了一個只有一句臺詞的角色。可站在聚光燈下的她,緊張得像狂風中的蒲公英,連呼吸都帶著顫抖。我悄悄走到側幕旁,附在她耳邊低語:“想象你在和從前的自己說話,告訴那個躲在黑暗里的小女孩——春天來敲門了。”當“小朋友們好”這五個字像清泉般淌過禮堂時,臺下的掌聲如春雷般炸響。我看見她嘴角揚起的弧度,像一彎新月,終于照亮了曾經沉寂的夜空。
實習期間,小梅在幼兒園遇見了自閉癥男孩樂樂。那個總是獨自坐在角落的孩子,從不與任何人交流,其他老師試過各種方法都束手無策。小梅搬了把小椅子,每天坐在樂樂旁邊,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畫畫。彩筆在畫紙上耕耘了七天,當樂樂突然伸出小手指著畫紙上的太陽,發出含糊的咿呀聲時,小梅慢慢握住他沾著顏料的小手,輕聲說:“這是樂樂的笑容啊,比太陽還要暖呢。”那一刻,兩個曾被世界隔絕的靈魂,在斑斕的色彩里相遇,那些看不見的裂痕里,竟悄悄滲出了晨光。
高考前夜,我的手機屏幕亮了,是小梅發來的信息,字里行間都帶著顫抖:“老師,如果我考砸了……會不會讓你失望?”我望著窗外剛綻出花苞的玉蘭,指尖在屏幕上敲下:“記得你手臂上的傷痕嗎?它們現在都成了會開花的藤蔓。在我心里,你早已是這個春天最美的風景。”
放榜那日,我正在辦公室批改作業,手機突然急促地響起。電話那頭,小梅的哭聲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讓窗外的梧桐葉都跟著輕輕顫抖:“老師,我考了專業第一!”三年的光影瞬間在淚眼中倒帶:洗手間里無聲的啜泣,琴房中漸強的哼唱,舞臺上綻放的笑容,畫紙上溫暖的太陽……她用一千個日夜的堅持,在曾經布滿傷痕的地方,培育出了一整個春天。
畢業典禮上,小梅作為優秀學生代表站在臺上。聚光燈下,她挽起袖子,露出那些早已淡去的疤痕:“我的老師教會我,最深的傷口里,可以長出會飛的花園。現在,我要帶著這些種子,去幫更多孩子播種春天了。”掌聲如潮水般涌來,我看見她眼中有星辰——那是三年前,我第一眼望見的那片寒潭里,終于解凍的銀河,正流淌著璀璨的光。
此刻,我的辦公桌上擺著小梅寄來的照片。照片里,她站在幼兒園的彩虹傘下,被一群孩子簇擁著,像花蕊被層層花瓣溫柔包裹。是的,教育從來不是獨奏,而是一場永恒的接力。這或許就是教育最美的模樣——讓每個冬天都堅信春天的必然,讓每一道傷痕都成為通往光明的秘徑,讓每一顆飽經風霜的心,都能在愛的澆灌下,重新長出擁抱世界的勇氣。
(作者系山東省章丘中等職業學校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5年09月19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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