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格林與威廉·格林編寫的《格林童話》是德語文學中銷量、譯量均居首位的世界名著，在2005年還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項目，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然而，真正上榜的并非家喻戶曉的《格林童話》終版，而是尚未全面走進大眾視野的初版以及第二版。由于第二版經歷了大刀闊斧的刪改，所以要探究《格林童話》的原貌，非初版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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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林童話》的出版并非格林兄弟一時興起，而是歷史所需。格林兄弟收集這些童話始于1806年，這一年，存在了八百多年的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解散，德國“又淪為了一個地理概念”。對格林兄弟來說，自己的家鄉“黑森”甚至連地理概念都談不上，因為它被拿破侖的法軍占領，成了法屬威斯特伐利亞王國的一部分。這段歷史直接改變了格林兄弟的人生。他們本來學的是法律，但卻在家國危難之際，為了民族的振興，誓要建立一門研究本國文化之源的學科，涵蓋文學、歷史、語言、法學，以增強德意志人的民族自信。

　　格林兄弟終其一生都在發掘、整理語言、文學、法學中的德意志精神。面對當時德意志在政治上四分五裂，沒有一個統一的民族國家的窘境，他們決心在文化上為自己的民族建起一個共同的家。為此，雅各布出版了《德意志神話》，改變了德意志沒有神話的歷史；編寫了《德意志古法集釋》，向世人證明德意志的古法不輸羅馬法。威廉出版了《德意志如尼文》，刷新了人們對德國古文字的認知。兩兄弟合著了《德意志傳說》《德語詞典》，為德意志的文學、語言貢獻了兩座豐碑，特別是他們共同出版了《格林童話》，為德國文化史獻上了一部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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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林童話》雖然是“純粹的德意志民間故事”，但是書名卻叫《兒童與家庭童話》，沒有提到“德意志”。威廉·格林解釋說：“講述兒童童話，為的是在故事純潔而溫柔的光芒中讓心中最初的想法和力量蘇醒、成長。這簡單的詩對所有人都能發揮寓教于樂的作用。因為它在家中被講述、被傳承，所以也叫家庭童話。”可見，格林兄弟沒有為他們的童話傳播設定國界，他們堅信所有人都能從中受益。在初版的前言里他們提到了此書的旨歸，除了要為文學史作貢獻外，還“意在讓其中鮮活的詩本身發揮作用，讓它愉悅所能愉悅之人，因此我們也希望它能成為一本真正好的教育書”。

　　這里的“教育”很容易被誤解為兒童教育，但它其實是面向所有人的教育。格林兄弟在初版里提到童話“內在透著一種兒童般美妙而幸福的純潔”，所以“兒童”在格林兄弟的童話里實際上被塑造成了理想之人，只有擁有“兒童般”品質的人，才能最終獲得幸福。這些品質并非無源之水，而是來自德意志史詩里的兩位英雄人物：西格弗里德與帕西法爾。格林兄弟發現：“西格弗里德獨有的勇敢、純真的心，脾氣好而又風趣，不多慮、穩穩地順著自己秉性與生命力的美好行事可以被稱為德意志的特點，與童話里經常出現的傻瓜的特點類似：年幼被冷落，對很多事情還很笨拙，尚不知何為機智與服從。他需要做很多普通的工作（比如西格弗里德需要先做鐵匠）、忍受嘲諷。他是只能在爐灶旁、臺階下睡著的‘灰姑娘’，但是他的心里被內在的歡愉與更高的力量照亮，在《帕西法爾》里他被很美地稱為愚且清……到了實際的行為中，他就像是萌芽已久的、終被陽光照耀的植物，在眾人中成為唯一能到達目的地的人。他被以不同的方式描述，通常被描述為三兄弟里最小的那個，承受著哥哥們的傲慢。當他們被一起派出完成一項任務，以確定誰是被選之人時，他總被哥哥們嘲笑與鄙視。但是，傻瓜懷著兒童般的信任出發，當他感到完全孤立無援之時，更高的力量幫助他，讓他獲勝。”

　　“更高的力量”在童話里通常會以動物、矮人的具象形式呈現，它們通常會被輕視甚至傷害，然而童話里的主角卻能夠珍惜、愛護、尊重他們。比如在《蜂后》里，當兩個哥哥要禍害螞蟻、鴨子、蜜蜂的時候，“傻瓜”三弟出手制止，最后在這些動物的幫助下，他順利地完成了所有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上了國王。

　　《格林童話》里一再講述的就是由不自主的“王的孩子”如何變成自由自在的“王”的故事。而“真正的王不是為了自己的虛榮而生殺予奪，而是在衡量自己的自由空間時一并想到他人的自由空間。他能夠與自然、動物、鄰人以及自己的欲望和平共處”，也就是能夠扭轉無序、不公的局面，實現各得其所、各就其位。他成功所依靠的“更高的力量”說到底是愛的力量，如威廉·格林所言：“愛能解除塵世間的詛咒，只有靈魂被觸動，愛顯現出來，世俗的詛咒才能被破除。”所以，“愛是自靈魂流出的至高無上之物，是唯一能讓我們振作、讓我們與他人真正聯系起來的力量”。

　　在19世紀德意志人民面臨內憂外患尋求自強之路時，格林兄弟用這樣一部愛的教育之書鼓舞人心，給人勇氣和希望，讓人在至暗的艱難時刻不失兒童般的純潔之心、樂觀之心、友愛之心，堅信美好的品質定能迎來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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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紀初，這部書里的一些故事被陸續譯為中文，也被逐漸歸為“童話”。中文的“童話”一詞始于孫毓修1908年將編譯的兒童文學叢書命名為“童話”，其中有神話、小說、歷史故事，有譯編，也有自創，本身就是為“童子之用”的兒童文學。這與德文書名中“M?rchen”的意思相去甚遠，后者是“有關重要的事、物、真理的新聞、消息”，它“源于最古老時代的信仰，以形象的語言言說著人類的精神世界”。雅各布·格林還特別指出童話里的神奇之事不是幻想、欺騙、謊言，而是具有神性的真相，因為人們很難接近這些真相，所以感到它是陌生的、不可能的。

　　基于“M?rchen”的重要性，威廉·格林對它進行了近半個世紀的修改，最后編纂出全集七版、選集十版。與全集的后六版相比，初版更具有史詩般的粗獷，更偏重史料性，因為雅各布打算將此書獻給“那些最年長、最嚴肅的人，他們和我一樣，都認為這部童話書對詩、神話與歷史都很重要”，所以初版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童話的原貌——《白雪公主》的母親就是她的生母，沒有被改為繼母。同時，格林兄弟還將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以及所有該作的注釋都放在了書末的附錄里，嚴謹性與他們的《德語詞典》不相上下。格林兄弟對自己不像其他作家那樣隨意改編童話的做法引以為豪，因為“在德意志還從未有一部這樣的集子”。但這僅限于初版，后面六版為了更契合當時讀者的要求經歷了大量的修改。以開篇的《青蛙國王》為例，可以看到《格林童話》初版與終版巨大的風格差別。

　　1812年的初版開篇言簡意賅：“從前有一個國王的女兒，她走進森林，坐在涼幽幽的井邊。她有一個金球，那是她最愛的玩具。她把球拋上去又在空中接起來，玩得很開心。”

　　1857年的終版則添加了大量的修飾性詞語與細節：“在許愿還能成真的古老年代，有一個國王，他的女兒都很漂亮，但最小的那個漂亮得連見過天下事的太陽每每照到她的臉龐都要驚嘆她的美。王宮近旁有一處又大又暗的森林，林中的一棵老椴樹下有一口井。天熱的時候，這個國王的孩子就會走進森林，坐在涼幽幽的井沿上；當她無聊的時候，就會拿起金球，拋上去又接起來，這是她最愛的玩具。”

　　終版的故事里加入了一棵老樹，它的原型是神話《埃達》里的世界樹。因為童話被格林兄弟視為古德意志神話的遺留，所以《格林童話》對《埃達》有大量的效仿。一棵樹的加入，讓童話無論在布局、結構還是意境上都與神話里如出一轍，兩者都是“起初有樹，樹下有井，井中有水，水下有智慧，智慧攸關命運”。這個場景的深遠意義在于樹、井、水成了《格林童話》的預言性地標，也就是說凡是來到樹林、井邊或水邊的人，就來到了他的命運轉折點，轉好、轉壞皆有可能。《好勒婆婆》里勤勞卻受繼母虐待的女孩不慎落井，她靠著自己的勤勞獲得了一生的富貴，懶惰的女孩東施效顰，落入同一口井中，卻得到一身瀝青的懲罰；《漁夫和他的妻子》里的漁夫在海邊捕到一條會說話的比目魚，一度讓魚幫助妻子走上了人生巔峰，但兩人欲望無窮，最后比目魚讓他們一夜回到起初的小破屋。這些故事從反面印證了不純潔的心會導致不幸。

　　無論《格林童話》從初版到終版歷經了怎樣的巨變，鼓舞人葆有“純潔之心”的教育初衷卻始終未變。由于初版不是專門為兒童而寫，格林兄弟建議，如果擔心某些地方不適合兒童獨自閱讀的話，可以選擇性地讀給孩子聽，但這并不影響《格林童話》自產生之初就是面向所有人的“真正好的教育書”，是“青少年兒童、心無偏見之人堅不可摧的精神食糧”，因為它昭示了一條通向幸福的黃金定律：“世俗聰明之人被羞辱，而被所有人嘲笑、忽視的傻瓜卻可以獨獲幸福，因為他有一顆純潔的心。”

　　（作者系《格林童話：1812/1815初版合集》譯者）

《中國教育報》2025年03月19日 第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