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教育是我國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培養高素質技能型人才中發揮著基礎性關鍵性作用，能夠促進人的全面發展。2022年4月，《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的修訂將職業教育體系作為單獨一章，明確規定建立健全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并突出了服務全民終身學習的價值導向，從法律上明確了企業在職業教育中的重要辦學主體地位，標志著職業教育的發展進入新階段。2024年7月，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中指出，加快構建職普融通、產教融合的職業教育體系。同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教育大會上再次強調，“構建職普融通、產教融合的職業教育體系，大力培養大國工匠、能工巧匠、高技能人才”。可見，推動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與未來國家發展、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的人才需要相匹配，是建設教育強國的重要一環。

本文基于對法國職業教育開展的實踐調研，探尋其獨特的職業教育體系與培養模式，挖掘可供我國職業教育借鑒的經驗做法，為優化我國職業教育人才培養路徑、提升職業教育質量提供有益的參考與啟示。

青年就業：高素質技能型人才缺口仍存

青年是社會的未來和希望，承擔著推動社會進步和發展的重要使命。當前，青年就業問題已成為世界各國政府重點關注的問題之一。根據國際勞工組織發布的《2020年全球青年就業趨勢》，全球青年就業總數在1999年-2019年間從5.68億降至4.97億，而全球青年總人口卻從10億增至近13億，全球青年就業現狀整體堪憂。

各國青年面臨的失業壓力除經濟衰退導致的周期性失業之外，還來自結構性失業。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曾提出三種類型的不匹配：資格不匹配、專業不匹配和技能不匹配。其中，技能不匹配在學界也被稱為技能錯配，即一項工作需要廣泛的技能，而員工可能擁有其中一些技能，但缺乏其他技能。歐洲培訓基金會調查發現，大多數伙伴國都認為勞動力市場的技能錯配是青年失業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法國建立了較為完善的職業教育體系，青年學生主動選擇職業教育人數占比大，且就業質量較高。據2023年《世界報》報道，法國教育體系從高中開始將學生分流為普通方向、技術方向和職業方向，其中職業高中學生占1/3。與此同時，藍領與白領收入差距較小，有的藍領收入甚至大大超過白領，且藍領工作更能得到尊重。因此，學習借鑒法國職業教育促進青年就業的國際經驗，能夠為我國建立健全職業教育制度體系提供有益參考，有效應對人才缺口，實現共同富裕。

法國學徒制：多元融通培育能工巧匠

法國學徒制是一種通過職業培養和在校學習來培養新一代行業或專業從業人員的教學制度，其歷史悠久、發展緩慢、行業覆蓋范圍廣，按歷史分期可分為傳統學徒制和現代學徒制，后者從前者發展而來。

法國職業教育最早可溯源到9世紀至13世紀的“行會學徒制”。這一時期資本主義經濟萌芽，行會普遍產生。13世紀，《職業叢書》對學徒情況進行了較為詳細的介紹，這一時期的學徒須歷經三個階段：學徒、學徒工（已滿師但仍為師傅工作）和師傅。

隨著資本主義發展和對外貿易的影響，行會學徒制的培養逐漸不能滿足勞動市場對專業人員的需求。從19世紀中葉起，法國開始以國家法令形式干預學徒制。自此，法國學徒制開始“現代化”改革，標志性事件包括學徒培訓中心的成立和學徒制被納入法國職業教育體系。1961年，一些雇主組織與工會組織簽訂了內部協議，建立了法國第一個“學徒培訓中心”（CFA）；1971年，法國頒布《德羅爾法案》（又稱《學徒制法案》），確定了學徒制作為法國職業教育體系組成部分的法律地位。

此后，法國學徒制“現代化”改革動作不斷。其中，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主要是為了擴大學徒制的人數和范圍。例如，1982年法國頒布《權力下放法案》，擴大了地方政府在學徒制組織和經費管理方面的責任，并將參加學徒制的年齡上限提高至26歲；1987年《塞甘法案》頒布，將通過學徒制可獲得的職業資格范圍從職業技術證書擴大到職業高中會考證書乃至各類技術文憑和專業學位。之后，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改革則是為了進一步提升學徒制對青年和企業的吸引力。到了2002年，法國出臺了《社會現代化法案》，其中，有關學徒制的措施覆蓋了學徒的工作時間、社會保障、工資收入等方面，在更全面保護學徒的同時重構了學徒培訓中心的經費機制，消減了不同學徒培訓中心最低經費資源之間的不平等，進一步理順了收繳學徒培訓稅的程序。2009年，法國又連續出臺法令，設立關于學徒制的獎勵津貼和國家資助，激勵企業提供學徒崗位以應對金融危機帶來的沖擊。可見，學徒制已成為當前法國職業教育改革的重點。

法國現代學徒制：“技能與學術并重”的實踐教育模式

當前，學徒制一般定義為學徒理論知識和操作技能的雙重學習，并伴隨導師傳授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的個人培養的育人模式。法國的現代學徒制區別于傳統學徒制，更加強調行業和教育機構之間的合作，注重與現代經濟特點和產業結構的發展相適應。具體來說，現代學徒制是年輕人在完成初高中教育之后，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在學徒中心和企業修習職業教育、技術教育相關文憑課程或考取職業資格證書的人才培養模式。其基本特征是企業培訓與學校教育有機結合，學徒可獲得企業支付的學徒工資，數額一般為法國最低工資標準的27%-100%。2019年法國最新法律規定，學徒制年齡限制在16歲-29歲，比之前的規定延長了4歲，為更多年輕人加入學徒行列提供了機會。

法國現代學徒制的主要培養模式為雙重培養模式，指在企業和學校雙主體的辦學形式下，辦學機構制定嚴格的學徒標準、課程標準、課程結構、考核方式和評價制度等保障學徒培養有效進行。區別于傳統的訂單制和冠名班的教學培養模式，雙重培養模式是一種新型的、更強調工學交替和半工半讀的培養與學習模式。該模式下，學徒擁有學生和企業員工雙重身份，采用工學交替的學習方式接受教育機構和企業的雙重培養。

2024年8月，清華大學學生領導力“唐仲英計劃”實踐支隊（簡稱“支隊”）赴德國、法國開展實踐調研。支隊成員通過實地調研了解到，在法國現代學徒制的實際運行中，在學生、企業、教育機構三方主體參與的情況下，學生首先需要向學校和企業分別申請，將與企業簽訂的合同提交給接受申請的學校，一段學徒制教育旅程才會正式開始。

在接受現代學徒制教育的過程中，由于學徒的學生和企業員工雙重身份受法國政府認可和保障，學徒與正式員工一樣可享受額外醫保、帶薪年休假等工作待遇，這與國內情況截然不同。另外，學徒在此期間的工作經歷是被認可的，可被視作在相應行業中的工作經驗。且在實際工作中，學徒也會切實深入參與到企業的各類工作事務里。

收入方面，學徒收入與年齡相關，收入水平在600歐元至1500歐元之間不等，通常年齡越大，收入越高。例如，支隊成員通過與法國當地人員座談交流了解到，一位參與學徒制教育的23周歲學生，目前每月收入約為900歐元，能夠滿足基本生活需求。另外，學徒的學費也由企業支付，即企業不僅要給學徒發工資，還要承擔學徒的教育費用。當然，政府每年會為企業提供每人6000歐元的補助，同時，參與學徒制教育的企業還可享受相應稅收減免政策。

時間安排方面，學徒在企業工作的時長通常多于在校學習時長，如每月在企業3周、在學校1周。由于在法國很多工作可遠程開展，學徒在時間分配上較為靈活。有參與現代學徒制教育的留學生，每月在企業3周、在學校1周且每周三到校學習，企業還準許其每周遠程工作2天，這樣一來，其每月僅需6天到企業線下工作。

課程設置方面，學徒與同專業非學徒制教育學生所學科目及需獲取的學分相同，不過學徒須集中時間上課。由此可見，相比一般學生，學徒既要完成學業任務，又要承擔工作內容，實際面臨的壓力更大，也更加辛苦。

在雙重培訓模式下，學徒制教育有著多方面益處。對于學生而言，既能獲得經濟補助，又可積累某個行業的工作經驗，還能結識不同圈層的人；對企業來說，能夠以較低成本獲取人力資源，同時享受相應稅收減免；從國家角度看，通過推行這一教育制度可緩解就業壓力，助力學生更自然地從學校過渡到社會。

綜上，法國現代學徒制具有如下特點：

一是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的融通。兩種教育的相互融通使學生接受現代學徒制教育獲得的文憑與普通教育文憑具有同等的社會地位，在中等和高等教育層面都得到了認可和支持，學生可以在職業教育和普通教育之間進行轉換。

二是中等職業教育與高等職業教育的貫通。現代學徒制打通了中等職業教育和高等職業教育的路徑，覆蓋多個教育階段，提供了從初中畢業后的職業能力證書到碩士學位的完整學歷提升通道。

三是企業與學徒培訓中心的結合。現代學徒制強調企業培訓與學校教育相結合，學徒的學習時間分為在企業的實踐時間和在學徒培訓中心的理論學習時間，確保學徒能順利完成工學交替的學習任務。

四是政府與企業的合作。通過稅收減免和政府補助等激勵措施，能夠一定程度上解決經費問題，鼓勵企業參與學徒培訓，提升了現代學徒制對企業的吸引力。

五是政府政策與學徒預期利益的匹配。法國政府通過承認學歷、頒發證書、免交學費等政策，以及提供工資收入、福利和帶薪休假等方式，確保學徒在培訓期間也能獲得經濟收益，增強了現代學徒制對年輕人的吸引力。

法國現代學徒制如何促進青年就業

當前，法國學徒制學員人數不斷增加，呈穩步增長態勢（見表2）。這主要得益于2018年學徒制的改革和《自由選擇未來職業法》（Loi pour la liberté de choisir son avenir professionnel）的頒布。其中，法國2018年的學徒制改革放寬了學徒制的入學條件，增加了學徒的學習機會；而《自由選擇未來職業法》則規定，可以在沒有地區法律授權的情況下創建學徒培養中心，并將學徒的入學年齡提高到29歲，以及對雇員少于250人的公司實行援助。隨之，中小企業逐漸成為接收學徒的主力軍，學徒制層次高移化明顯。

法國現代學徒制在促進法國青年就業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首先，通過將學術教育與實際職業培訓相結合，現代學徒制為年輕人提供了寶貴的實踐經驗和技能，使他們更好地適應勞動力市場的需求。其次，學生在企業中積累工作經驗的同時，還能獲得相應的文憑，大大提高了他們的就業競爭力。再次，現代學徒制的靈活性允許年輕人在完成職業培訓后繼續深造或直接就業，幫助他們順利過渡到職業生涯。最后，企業也通過現代學徒制獲得了熟練且適應力強的員工，進一步推動了青年就業。

在一場關于法國現代學徒制的座談會上，一名中國留學生分享了她的經歷，生動展示了法國現代學徒制如何促進青年就業。該留學生在巴黎一所商學院攻讀國際商務碩士學位，并通過學徒制進入了一家知名奢侈品公司擔任市場助理。在學徒期間，她每個月有3周在公司工作、1周在學校學習。這樣的安排不僅讓她掌握了課堂上的理論知識，還能夠將這些知識直接應用到實際工作中。她表示，學徒制讓她獲得了寶貴的行業經驗，了解了市場營銷的實戰技巧，同時建立了職業網絡。這種實踐與學習的緊密結合，使她在畢業前就已經為未來的職業生涯做好了準備。

在法國，現代學徒制教育的成功范例頗為常見。參與其中的學生，不但能夠積累工作經驗、領取經濟補助，還擁有寶貴的試錯機會。在學生時期就能夠深度融入某個行業，像正式員工一樣參與企業各類項目，這無疑是難得的機會，有助于學生檢驗自身與所在行業的適配度，進而為未來職業規劃奠定堅實基礎。

法國職業教育體系根植于本國的產業基礎與文化土壤。現代學徒制作為一種產學研緊密結合且成效顯著的模式，其成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法國具備深厚的產業基礎；其次，法國的再分配體系讓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薪資差距不大，使學生能夠依據自身的特長與愛好，更加理性地在理論研究和應用技術學習之間做出選擇，避免陷入同質化的競爭賽道；再次，受新教倫理對歐洲職業文化傳統的塑造影響，歐洲人把職業看作是人生意義以及個人認同感的重要來源，這也推動了現代學徒制模式在法國更好地施行。

當前，我國已建成世界最大規模的職業教育體系。面對新時代對職業教育國際交流合作提出的新要求、新需求，在學習西方職業教育經驗的過程中，應立足基本國情，扎根中國、融通中外，立足時代、面向未來，有效利用職業教育的國際經驗，推動我國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為教育強國建設賦能助力。（作者楊廣進系清華大學學生職業發展指導中心主任助理，張饒系清華大學學生職業發展指導中心副主任，史京瓚系清華大學能動系2021級博士生。本文圖表均由作者提供，清華大學法學院2022級碩士生劉臣朝對本文亦有貢獻）

來源：《神州學人》（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