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年來，國家和各級教育部門不斷出臺各項舉措，強化教師待遇保障，進一步完善教育培訓，增強教師職業吸引力，使教師能夠在教育崗位上有獲得感、幸福感。

提升教師獲得感與幸福感，不僅對教師自身的職業發展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對發展更高質量的教育、培養身心健康的學生也具有重要意義。而教師幸福感的提升，不應只是來自外界賦予，更應該得益于內心的充盈。

本文聚焦教師職業幸福感，意在探討教師如何善教且樂在其中，去發現、呈現幸福教師的美好心態和生命狀態。

學校背后綿延的九龍山平緩而漫長，山中草木釋放的清新，天天熏染著校園，日日不求新而自新。人們對師者的想象，往往是清瘦型或禿頭型的：立如標桿，翼若垂天之云。可惜我不符合這樣的要求，更愿意在職業與生活的點滴中發現自己的幸福。那些故事和際遇如陌上花開，讓人緩緩而醉。

幾場春雨后，鳳凰花又開了，各種鳥兒如期而至，一只大鳥在校道上跳躍，見了我毫不避閃，只是從校道跳入旁邊的草坪繼續覓食。教學樓走廊地上，再難見到學生的面包零食碎屑，鳥兒們總是能在人們眼里的雜亂塵土中覓得美食。走在校道上神清氣爽，充實的心靈，孕育滋養出自由靈動的課堂語言。

站在五樓的走廊，突然發現樓旁的苦楝樹長高了好一截，樹梢已觸手可及。不遠處流浪貓增加了兩只。它們已經慢慢從不信任人到開始靠近師生眼巴巴地討要食物。幼小稚嫩的生命，總是容易激起人的愛意和慈悲心，小貓現在豐滿多了。生命距離拉近后，表情纖毫可見，猶如家人。

基礎教育與森林頗有相似之處：滿目花草又遍地荊棘，舉頭綠蔭遮天，遠近蟲鳴鳥叫不絕，景致讓人欣喜中又有些寂寞，潛伏的意外讓人忐忑不安。

周末開家長會，會上我點名告兩名學生的狀，希望家校共同整治一下。3班的阿玫（化名）對我要求她升格重寫自己的作文消極對待，阿輝（化名）默寫居然零分，此風不可長！周一上課，阿玫、阿輝狀態好多了，我心情大好。但阿玫揚言不想理我了，還像貓一樣對我哈氣發怒，奶兇奶兇的，然后就悶不作聲地，貌似擺爛。僅僅兩天，阿玫已忘記了對我的“仇恨”，從豎毛狀態回歸夾子音，嘰嘰喳喳一切正常，我竊喜不已。森林中那些小動物大多是可愛的，有時或讓人感到聒噪，但嘰嘰喳喳是春天生命成長階段的一種樣態，就像冬天森林中滿地落葉一樣，持欣賞的態度才最好。

單就成績而言，阿安（化名）當然不能算優秀學生，但他有一種樸實的“萌”。他字寫得特差。每個字的筆畫都沒有平、折之分，橫折、豎折通通都成弧形，且常常有缺胳膊少腿的現象，讓人啼笑皆非。比如他一直把“慕”字下面的“心”寫成“小”，所以他的作文和作業讓我看起來很吃力。他讀書時不發出聲音，即使在書聲瑯瑯的早讀時刻也是如此，頂多只能看見他嘴唇緩緩翕動。老師批評他時，他只是溫和而羞怯地低頭微笑。他上課筆記記得很仔細，盡管字寫得像蚯蚓。其他學生告訴我：阿安上高中前是個游戲迷，養成內向的性格，現在懂事了，決定從頭來過。

我決定找他談話，告訴他：我小時候也很呆，少言寡語，好思。那時候，我曾撿起一塊房上掉下來的瓦片問母親，這是什么做的？母親說瓦是用泥巴做成的，用水和好泥然后用火燒，最后泥就成了瓦。于是我花了一個下午玩泥、尋柴、燒火來嘗試做瓦，結果當然不成瓦，但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自發實驗，收獲和在記憶中占有的分量比所有在學校做的化學實驗都多。阿安笑了，還是笑得很溫和，持續的時間很長，可能是他沒有想到老師也曾經像他一樣呆過，很寬慰，也很自豪。從小到大，人人都“呆”過，只是大部分人成年后淡忘了自己曾經的呆，開始對別人的呆不耐煩。已經進入高中的阿安就這樣被忽略了，直到現在。

一個學期后，阿安語文考試終于第一次及格了，我趁熱打鐵，建議他買一本鋼筆字帖練字。星期一我走進教室，看見阿安正默默地一筆一畫地開始描紅。我得精心安排他把欠賬一筆一筆補上，阿安的一門心思“呆”做事，可以保證他的持續進步。一年了，阿安終于在一次作文中用他那獨特的不太工整的字發出了心聲：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一片天，并且要由自己去開辟，不會有別人的施舍。我仿佛從一棵鉆出地面的小草身上，看到了它深埋地下的根須在生長。

萬物各有痛癢，各有讓人驚奇之處。我到廣州開會講座，在黃埔區路邊的一棵樹干上，用手機拍到了蟬的蛻皮過程，那只蟬蠕動兩下便休息一下，兩只鼓鼓的眼睛已露出來，這時候的蟬還不能鼓腹而鳴，更沒有居高聲自遠的高傲或氣節，它只一門心思痛苦地掙扎著新生，蛻完皮就輕松了。整個夏季肯定就可以帥氣、高調地蹲在樹梢嘶鳴。

不停地培訓、經常性開展活動、定期閱卷……總結之余，總有一種若有若無、若濃若淡的情愫彌漫在心頭，像傍晚澗底飄蕩的山嵐霧靄。疲勞讓人消沉埋怨，也能開啟智慧讓人奮發。關鍵在于自己心靈的處理方式。所謂詩與遠方、所謂幸福，都在身邊瑣碎中，不在彼岸，在此岸。泥土是類似的，不一樣的是耕田人。

有森林的地方就有風險，也有野性、率性、生命多樣帶來的幸福感。遙遠的那些童話結尾，總有類似的結局：巫婆的詛咒解除后，王子、公主從此在森林中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教師當然不是公子王孫，但幸福是不分階層的，只要初心在涌動，春天就不會老去。若一心追求幸福向上，自得于心，自足于生活，按自己的劇本一點點地演繹軌跡，任何詛咒都會失效。我們不可以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磨平自己心中曾經的生命童話。生活的錘煉應該用來沉淀幸福、制造更精致圓融的幸福。追求財富當然是良性動力，但唯財富、唯職位也是自尋煩惱。為人師者不應是偏執狂，應該是中庸平和的幸福者。

所有的職業，都是因為生存、興趣而去從事，因為有夢想、有堅韌而獲得發展，因為癡迷、尋覓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無窮的事業，與無窮心海相連，與變幻的環境相關。決定事業與幸福的，是孜孜以求的堅持，是對晨曦的等待。財富與榮譽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永遠不能熄滅心中的火把。師道傳承，厚德、高才不可少，更重要的是不息的探索和尋孔顏之樂、懷經世致用之志的淡然。

背后九龍山的盡頭，是長天。多么美好的校園，最終也融入大地藍天。但一路的景色會沉淀到人的靈魂，影響一生，不管景色美與荒涼。“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的士人風骨，“更行更遠還生”的生命力，在整個過程中自然顯現出來。這是為人師者的筋骨和幸福。

（作者系深圳第二外國語學校語文正高級教師、國家級教學名師、廣東省中學特級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3年06月30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