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訪談中，操刀湖南省博物館（現湖南博物院）建筑設計的磯崎新說，湖南省博物館的解決方案濃縮了今后中國博物館的代表性思維方式，能為其他博物館提供參考。從空間到展示，尤其是在從古到今這樣一個空間的連續與展品的連續上，它是超越“Museum”的“Museum”，是“Museum·Plus”。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一座博物館是怎么建起來的？每座博物館該如何去尋求自己的“解決方案”？正確的代表性思維方式是怎樣的？建筑設計師如何決定空間與外形？博物館人如何從庫房挑選文物，又如何講述故事？對于未來將要走進博物館的形形色色的人，設計者是如何為他們著想的？一座“Museum·Plus”建成的背后，參與的人都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們彼此之間有怎樣的沖突與困境？而我走進一座博物館所感受到的模糊的舒適與不適，背后有怎樣清晰的邏輯構成？

湖南省博物館就是身邊最好的研究樣本。了解了一座館，理論上，也就了解了更多的館。《博物館是什么》由國內著名博物館學者陳建明及其團隊、普利茲克建筑獎獲得者磯崎新及其中國合伙人胡倩、湖南省建筑設計院集團執行總建筑師楊曉及總經理趙勇、兩屆世博會中國館空間展陳設計中央美院黃建成團隊共同講述，從不同學科角度呈現他們心中博物館的樣貌。

博物館是一幕時光巨制，作為這本書的作者之一，在訪談里我努力去窺一個概貌。原本只是旁觀它，走近它，最終自己可能也成了劇中之人，這是它的奇妙之處。

2021年的秋天，我聽到長沙一位很資深的看展迷感慨長沙與上海的展覽差距，贊嘆上海西岸美術館開設的專門的兒童工作坊，工作坊不僅根據每個展覽專設了主題，而且所有桌、椅、洗手臺都貼心地設置成孩子們適用的高度。那一刻我很想告訴她，在你身邊有座博物館，十多年前就設計了3000平方米的教育中心，依據不同年齡孩子的身高設置了桌椅與洗手臺，以及有著專門的學生入口、學生流線等貼心細節。幾年前我是忐忑的，我不能判斷放到大的坐標中，湖南省博物館是不是一座有標桿性質的博物館；如今我敢肯定，哪怕把觀察尺度放長，把地域擴大，這本訪談里呈現的理念，每一處的初心與用心，都立得住。如果它具備這樣的普適性，那么，當我們在談論初始的“虛擬”的湖南省博物館時，是試圖在談論未來更多的博物館。

事實上，沒有一座博物館是完美的博物館。哪怕是設想中的，也存在認知的局限，或者過于理想主義與書生意氣。現實的博物館就更不用說了，它跟博物館館長的眼界與思維、當地經濟實力，甚至上級領導的觀念都深具關系。一個地方能擁有一座怎樣的博物館，人為因素影響很大，誕生的時機很重要，背后皆有復雜的背景、多維的生態，博物館就在不斷的妥協與合作中最終形成一個集合的生態載體。

在湖南省博物館的案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最初的設計與最終的呈現之間留下的遺憾的鴻溝，衰減與變形本就是常態。在跌宕起伏的劇情里，我看到了做事的不易，也看到了堅持的力量，看到了參與者發光的底色與情懷，也看到了難免的局限與無奈。承認它的復雜，也承認它的不完美，這樣就好。它們誕生在這個時代與這座城市，就有這個時代與這座城市的烙印，難以越過當下的種種。從此我在看待每一座新館時有了更多的寬容，比如2020年開館的某博物館新館，依舊是一座傳統的經典型博物館，從建筑到展陳都鮮有突破，但在服務設置上已很完備，背后一定有它之所以是這個樣子的“土壤”。我會嘗試去想每座已建成的不完美的博物館與美術館背后，都有哪些屬于自己的“未建成”。

“未建成”，是湖南省博物館主建筑師磯崎新提出的著名概念。很多人誤以為他的意思是“未建成的才是最好的”。其實并非如此。他只是認為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而未建成的但非常有價值的設計，也是構成建筑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未建成”在某種含義上，是說它超越時代，此間不可能建成，但必將照耀未來。

中國的博物館建設熱潮還在繼續。雖然西方博物館已經積累了許多可借鑒的經驗，我們本土實踐也日趨豐富，但根本的問題似乎還沒有解決。一些地方修建新的博物館，只是因為當地“需要”一座博物館，人們的重心大多在蓋一座房子。至于博物館是什么、當地需要怎樣一座博物館、博物館怎么定位、藏品如何征集、未來如何運營、如何突出教育性與公共性等一系列問題，在建館時很少有人思考。很多博物館在蓋好時，尚沒有博物館專業的人參與進去。這樣蓋起來的，只是一座沒有靈魂的建筑，也是對社會資源的巨大浪費。

關于博物館的話題可以無窮無盡，一座博物館的建設與運營也無法窮盡。但無論擁有多少花樣，我們最終一定要記得，什么是博物館，什么是博物館展覽，體系如何建立——這是基石中的基石。

希望每一座城市的人們，都能擁有自己真正的博物館。

（摘編自《博物館是什么》序言，該書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中國教育報》2024年05月17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