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學，教師往往只是寫作的命題者、催促者，作為“指導者”的身份并不鮮明。2019年初，我們備課組提出教師自己動手寫下水文的倡議，切實感受寫作的難點與重點，給予學生實實在在的寫作指導。

揚帆：一篇茫然的習作，一條陌生的狗

中年級有一篇介紹動物朋友的課內(nèi)習作，我們本以為簡單，可每個班都有好幾個孩子，一字不動地交上“白卷”。孩子們一臉茫然地說：“老師，我們家沒有動物。”家長也從后方發(fā)來短信聲援：“對不起，我們家確實沒有養(yǎng)什么動物。”

集體“備課”之后，我們本打算建議家長趕緊給孩子買只烏龜或金魚，除此之外似乎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就在我準備提出“購買”寫作素材的建議時，一個調(diào)查數(shù)據(jù)給了我啟發(fā)。在我設(shè)計的關(guān)于作家寫作的問卷調(diào)查中，90%以上的作家朋友覺得，寫作最難的地方不在于“尋找合適的素材”，也就是說素材根本不是問題。那“問題”到底在哪里呢？

我決定做一次“下水”寫作的試驗。其實，作出決定的那一刻，我茫然得沒有一點兒思緒。我寫不出“小動物”的理由，和很多學生的一樣——我家從沒養(yǎng)過小動物。我對小動物幾乎沒有值得回憶的故事。但正因為如此，寫作才有挑戰(zhàn)，才有現(xiàn)實意義。

可是，怎么寫呢？

突然，我想起一位作家朋友的忠告：“寫作行為本身會激發(fā)一連串你從未預想過的念頭或回憶。”“只要攤開稿紙，拿起鋼筆，寫作素材就像餡餅一樣，從天而降。”于是，我老老實實地坐下，安安靜靜地在腦海中搜索“小動物”的身影……這時，一道黃色的身影，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它叫丁丁，就住在我租住的小區(qū)，而且就在我們樓下。丁丁的出現(xiàn)讓我激動不已——原來，寫作的素材就在身邊，只是我們“視而未見”。

寫下“丁丁”這個題目，我又犯難了。畢竟，我與這條狗只是泛泛之交，連個“朋友”也算不上。不過，我還是頑強地坐著。我在腦海中像放電影一樣回想著與丁丁接觸的畫面。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第一次“狹路相逢”，極不愉快。于是，我從極不愉快的相逢開始寫這條陌生的狗：

搬家那天，打開車門，迎接我們的是一陣“汪汪”——一條土黃色的大狗，直奔我們而來……

狗，住在一樓。每天下班，打開車門，大狗總要“汪汪”兩聲，仍舊是那種例行公事的嚴肅聲調(diào)……

過了幾天，丁丁不再“汪汪”了。看到我的車牌，或者聽到我汽車的“嘟嘟”聲，丁丁總跑近我們，親昵地環(huán)繞在我們身前身后……

就這樣，我一點兒一點兒地寫下我與丁丁的故事。這篇最終壓縮成六百多字的下水文的誕生，著實嚇了我一跳。它幾乎顛覆了我對“生活”、對“寫作”的認知：

生活里滿是寫作素材，它們就像看不見、摸不著的無線網(wǎng)。只要一個心靈的密碼，你就能連上它，暢游其間。這條陌生的狗，在寫作的分分秒秒，奇跡般地成為我的朋友：原來，它那么友好，那么通人性。作為一條狗，丁丁對我的態(tài)度，也是“一波三折”。從“拒斥”到“接納”再到“歡迎”“惦念”，狗的情感一直都在，只是我沒有“感受”到而已。而寫作給了我一次“重新感受”的機會。寫作不是表現(xiàn)生活，而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生活，讓看不見的生活被看見，被書寫。

寫作過程，似乎是見證奇跡發(fā)生的過程。有了這次寫作嘗試，我底氣十足地告訴學生——家里沒有動物，照樣可以寫出“動物”。對孩子來說，積累素材、選擇素材是一個難點，但這篇下水文揭示的是——寫作素材，不是狹隘的“我的素材”，而是能夠為我所用的素材。這或許正是下水文教與學的意義。

受了這篇文章的啟發(fā)，那些家里沒有寵物的孩子順暢地寫出鄰居家的狗、小區(qū)里的流浪貓等合乎題意的作文。這一次嘗試，讓我們不再害怕“下水寫作”，它讓我們組全體教師達成共識——與學生一起寫作，既鍛煉了自己，又提高了學生。

起航：一次大膽的試水，一片遼闊的海

那以后，幾乎每一次課內(nèi)習作教學，我們都與學生一起寫作，感受寫作的山窮水盡與柳暗花明。

2019年4月，我們進行了第一次作文同課異構(gòu)教學研討，課題是《夢》。教學前，幾乎所有教師都覺得，夢是神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它是現(xiàn)實的反射。但是夢總飄忽不定，支離破碎，難以完全捕捉。執(zhí)教者曹懿老師備課時，聽從了教學參考用書上的建議——“如果學生記不清具體的夢境，可以通過想象來彌補”。但是，試教之后，她發(fā)現(xiàn)孩子寫的全是完整的“童話式美夢”，美得一點兒也不真實。通過反復、深入的交流，教師們漸漸從對教參的權(quán)威崇拜中走出來，開始以一種更為理性的眼光看待教參。大家覺得，夢，是寫實的，絕不可想象；夢，是真實的、跳躍的，不連續(xù)不完整正是夢的特點。兒童寫作，混淆“虛”與“實”的界限，是極其危險的。

備課組童然老師的下水文，以她的“真實”寫作輕易地走出了《夢》的寫作誤區(qū)。開學初，她接到國旗下講話的通知，心中很是焦慮。她在夢里，騎著電動車一路飛奔，往學校趕，要參加升旗儀式。可短短的一段路，她像是動物歷險似的遇到了一群雞、一群鵝，最后好不容易沖到大路上，她的眼前竟然出現(xiàn)了一只肥肥的花貓……夢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學校，只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主席臺上，認真而緊張地發(fā)言，讀到一半，突然班級發(fā)生了情況，她急匆匆地離開了主席臺。后來她發(fā)現(xiàn)發(fā)言稿上最重要的話沒講，很是遺憾。在文章中，她將現(xiàn)實生活與夢里遭遇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讓人明白夢之所由，讓人發(fā)現(xiàn)夢里夢外其實都是個人生活及心理最真實的反映。而這正是夢的神奇所在。

在這樣的下水文面前，我們重新回到寫作的原點。寫作就是真實地記錄生活，真實地記錄夢境，而不是任由自己的想象，美化夢境，虛構(gòu)幻境。

有了第一次的大膽嘗試和令人震顫的收獲，我們的項目研究漸漸有了自己的“標準樣式”——每一次寫作課之前，我們會在閑聊中預想寫作的可能難度，預熱寫作素材；每兩周一次的課內(nèi)寫作，我們雷打不動地進班聽課，感受寫作現(xiàn)場學生對教師下水文的評價，近距離感受學生在課堂上的寫作熱情和寫作才華；每次觀課結(jié)束，我們都進行網(wǎng)絡(luò)對話，交流各自對寫作課堂及寫作下水文的心得；教師們在群里，既點贊也點缺，既提出問題也試著解決問題；遇到我們都無法解決的難題時，我們會主動求教于校外的專家……通過一次次的大膽試水，我們積累了海里暢游的經(jīng)驗，看到寫作教學如海一般的遼闊美景。而大海，也以它的溫柔回饋了我們這一群快樂的寫作水手。

收獲：一支寫作的隊伍，一條成長的路

幾年來的實踐，我們組教師寫作下水文三百多篇。學生在“共寫”氣氛的影響下，也越發(fā)喜歡寫作，在報紙和期刊上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逐年遞增。

我們寫作下水文的要求，不是追求文學的詩意與高深。我們的下水文是向“清淺”處挺進。這也就是顧秀群老師所認識的那樣：“下水文寫作，是對學生進行最基本的‘示范’。要以學生的口吻寫，語言風格偏向?qū)W生水平。否則，寫作成了教師文學素養(yǎng)的高傲展示，而對教學無益。”

趙海燕老師在教學中，不光具備了這樣的姿態(tài)，就連教學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微妙改變。她直言：“寫作下水文后，我的授課心態(tài)有了很明顯的改變。我一直以教授為課堂的主要任務(wù)，但下水文讓我感覺，我與學生在共同完成一次作業(yè)、一次學習。因為自己動筆了，我很清楚哪里難以著筆，哪里有發(fā)揮的空間。指導學生，自己先得成為學生。”

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通過寫作，改變了對“備課”的認識。張蒙老師深有感觸地說：“教師寫下水文無疑是一種絕佳的備課方式，在下水文寫作中發(fā)現(xiàn)寫作的難點，感受寫作的樂趣，而后按照寫作的規(guī)律進行教學，能切實改變當前作文教學的低效現(xiàn)狀。”

甚至，我們還改善了校園里的師生關(guān)系。正如俞雨函老師所揭示的那樣：“老師常有機會讀到孩子的習作，孩子卻不常有機會讀到老師的習作。在‘一起寫作’的實踐中，我們真正做到了平等相待，走近彼此，共享生命中的閃爍星輝。”

就這樣，一群愿意寫作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寫作”的旗幟下，一起向前，與學生一起寫作成為他們的自覺追求。師生共寫，是一條很有意義的探索之路、成長之路。只有“寫”，才能探知寫作的秘密，只有“一起寫”，才能撬動作文這塊頑石，讓學生，也讓教師在文字中重塑自我。

（作者系江蘇省蘇州工業(yè)園區(qū)金雞湖學校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4年07月10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