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的一天上午，我在陽臺侍弄花草。看著剛灑過水，秋陽映照下格外蒼翠、養眼養心的也門鐵，我突然想起，它走進家門與我們相伴，已經二十多年、堪稱“老鐵”了，瞬間很是感慨。遂以手機為載體，表達對“老鐵”的贊美之情，只是時覺倉促為文，意猶未盡。

　　今年6月中旬，盛夏將至，幾場好雨如甘露。京城夏雨多屬“三無產品”（無風、無雷、無閃電），很是令人愜意。多少年來，每逢這樣的好時光，我都要把心愛的也門鐵搬到樓下，讓它走進雨世界，讓它接受綿綿夏雨的沐浴，讓它從容舒展身心，讓它洗去身上的塵埃，讓它亮出生命的本色。我尊稱此為“天沐”，而室內給它灑水則喚作“工潤”。

　　每當“天沐”之時，我習慣撐一把雨傘，雨中靜立。雨中看“鐵”，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望一抹綠意裝點雨幕，看夏雨飄飄灑灑，聽細雨淅淅瀝瀝，便旁若無人了。然后，再看“老鐵”每一片寬闊狹長、肥厚翠綠、葉脈清晰，如同仙女握發而垂一般的葉子——看葉子在細雨微風中輕輕搖曳撩拂、漸漸晶瑩透亮、漸漸掛滿水珠、漸漸華潤玉潔——然后，任憑葉脈在微風細雨中把我的思緒拉長再拉長。

　　看一盆雙株“老鐵”中央各自卷起的“雙心”（也門鐵新葉長出時呈“卷心”狀），則是另一種賞心悅目。新葉卷心，卷得輕柔，卷得松散，卷得層次分明。卷心即“卷新”——卷出新綠，卷出新嫩，卷出新的生機盎然。雙心圓而直，上圓下尖，呈漏斗狀，小雨凝成的水珠晶瑩剔透，順心而下，緩慢滑動，流入心底。雙心頂部呈橢圓形，像極了初生牛犢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酷似長久把玩過的、溫潤碧翠的一雙玉斗圓口。久而視之，讓人的靈魂也不禁澄澈閑適，讓人的思緒也不禁任意翱翔，漫天舞動。

　　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良苗懷新——讓人懷著新生，懷著希望。

　　眼前“雨鐵”，與十月陽臺“旱鐵”相比，幾乎判若兩“鐵”。前者尤蒼翠尤豐盈，盡飲自然甘露，長滋久潤，千種柔情，萬千氣象；后者則遜色不少，它享受的是短時零星灑水，一澤而過，怎么看也沒有“天沐”下的豐沛精氣神。

　　于是，二次禮贊，便情不自禁，理所應當。遂不揣表達之陋，杜撰“一字歌”禮贊雨中“老鐵”：

　　一盆也門鐵，一養廿二年。一棵生兩株，一株一世界。一場夏日雨，一爿新氣象：一沐凝露華，一露一玲瓏；一浴滴青翠，一滴一清輝。一望細長葉，一尺柔腸情。一瞅卷心嫩，一如碧潭臨。一瞥晶瑩珠，一片清涼心。一見雙株綠，一陣神氣清。一眼看不夠，一日幾回凝。一生癡愛綠，一碧最銷魂。一盆清韻在，一世共嬋娟。

　　這正是——

　　也是生命也是景，

　　門內泛綠門外欣。

　　鐵樹開花千年嘆，

　　贊吾雙株尤娉婷。

　　我不清楚也門鐵一生芳齡有幾何，但我這“老鐵”，算上它進家門前的歲月，也近而立之年了。從目前看，它仍然精神抖擻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相信，它來日方長。

　　草本植物若此，當屬非常。

　　更奇特的是，大概八九年前，早春時節的一天，我突然發現，老也門鐵竟然旁逸斜出，冒出一棵新芽！“春之苗起，不見其增，日有所長”，小也門鐵越長越高大，越長越壯實，越長越翠微，幾年下來，竟然和“老鐵”平起平坐，不分彼此融為一體了。我和家人商定，不移栽，讓它們齊生長，共繁茂。一盆兩株根連根，同宗同族一家親。我們既可分享它們的“手足情”，又可欣賞它們的“聯袂綠”。一室之內，人“鐵”共存，其樂融融也。

　　于是，若得閑暇，愿立盆邊，俯視兩株共盆的“老鐵”——準確說，是俯視一團濃綠——不見花盆不見土，唯見一團溫馨縈心懷。

　　我發現，“老鐵”雖嬌嫩，但它全然不嬌貴不嬌媚。從它進家門起，我們都是粗線條養護，只有澆水比較按時。換盆，記得還是它“一生二”之前的事，如今八九年過去了；施肥，想起來才做，幾年施一次。舊盆，老土，貧瘠，逼仄，但擋不住它的豐滿豐盈、英氣十足。

　　有時，看著兩棵茂盛壯實的“老鐵”擠在直徑二十多厘米的花盆中歡快地肆無忌憚地生長著，我忍不住在心里問：“老鐵”，你靠什么健壯如斯？是誰賜予你這驚人能耐、超級能量？

　　多少年來，我對你的養護，太簡單粗放；唯夏日讓你沐雨，平時為你灑水，天沐工潤，從未懈怠。老鐵，我予你多微薄，你卻回我以豐厚；我待你常敷衍，你卻報我以熱忱。最讓我感動的是，總以為你草木無情，你卻報我意想不到的百般熱烈萬般真誠。

　　這，實在是我們之間的奇緣和神交！

　　有時，我默默地對著夏日的雨天發問：心愛的老鐵，你何以至此？

　　突然間，腦海里奔涌出古今中外無數謳歌綠色的詩文佳句、名家大作，頓時醒悟：卻原來，綠色，是人世間所有生命的本色與底色；綠色，蘊藏著人世間最美最純潔的心機與心智。

　　心愛的老鐵！從今往后，我將痛改前非，為你提供全方位優質生存條件，勤施肥，常換盆，天沐工潤如既往，為的是——

　　讓你常青常綠常靈常慧成鐵定。

　　（作者系語文特級教師、北京一零一中原副校長）

《中國教育報》2025年07月04日 第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