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古希臘的成人之道》下卷開篇，維爾納·耶格爾談《作為教化的希臘醫學》，用了中文版式的50頁之多，可見這是很有分量的內容。希臘人對健康的重視，希臘醫師們承擔著的對人們健康教化的職分，都有深刻的教育啟示。

健康，醫生認為這是人的物理存在的正常狀態。健康，在柏拉圖的道德政治學說里，是靈魂的正常狀態。

靈魂的正常狀態，是抽象地被理解的范疇，需要有哲學素養的人才能試圖去清晰地理解。跟哲學不同，醫學清晰地、令人印象深刻地在最容易直接被體驗到的領域，即便一個沒有哲學素養的人也能感受得到。如果均衡與和諧是完美的本質，健康則意味著更重要的東西。因為，均衡與和諧常常流于理念的層面，然而健康在實踐中是具體化的，有可感的實績。

健康，作為希臘的理想，其不可剝奪的意義在每個人的信念里通過醫學被揭示。

柏拉圖將醫學看作職業規范的典型和化身，醫學不只是一門單純的手藝，而且是極高的智識水準，是對目的和方法的清晰理解，是一種靈魂的文化，而且是希臘人生活的主導性的文化力量。現在的醫學，似乎高度發展、非常專業，但是再也沒有獲得過柏拉圖時期的聲望和地位。

在古希臘時期，醫生的責任是，在病人身體正常秩序被擾亂時，恢復健康時自然的恰當比例，這種外行人不得而知的隱秘比例。醫生找到自己介入的點，促進機體自然的自愈動力，然后身體就神奇地自愈起來。

這種認知，基于當時醫生們都相信：人本來是自然而健康的，人有自我愈合的能力。

《食物論》的作者說“萬物自然皆無教師”。《希波克拉底文集》的利特雷版本說“自然沒有受過教育，她什么也沒有學到，但仍能做正確的事”。自然本身擁有自我教育的天賦，直接在其關心的事物上發展出高超的天賦。自然的無意識的理解力應該被人類所效法。最好的健康就是自然的健康，最好的醫生就是不用醫。

可是在醫學領域，籠統地談論“人的自然”是愚蠢的，每個個體的自然都不一樣。這本身并不容易，道法自然很難。亞里士多德說，道德行為的標準就是中道——但不是兩個極端之間嚴格固定的數學中點，也不是程度和等級的絕對中點，而是關于個體的適當的中庸之道。

一個人是否健康，取決于文化水準、實踐智慧、他的需求和他的財富。他越是能夠以較高的文化水準理解健康的意義，越是能夠在實踐中使自己保持自然健康的狀態，越是具備維持健康所需的物質生活，就越可能健康，越可能成為城邦需要的人。

一個醫生必須從人們實際遭受的疾病開始，而那些人不懂得自己遭受的疾病。醫生需要跟生病的人溝通，以便于了解病情，同時也要教化病人一些保持健康所需要的知識。

《古代醫學論》說：“以讓外行能理解的語言談論醫學這門技藝尤其必要。”醫生想要幫助人們保持健康，非常艱難，像是在教外行人一種業內人士才能真正理解的自然的奧秘。耶格爾在書中說，一個真正的醫生，大概是這樣：“你這個傻瓜，你不是在醫治病人，你這是在教育他。好像你不是在給他治病，而是想讓他成為醫生。”

在此意義上，醫生擔負著開蒙去蔽的職責，以自己在醫學方面的有知來度化人們的無知，讓人們理解生活健康的結構與節奏，如何休息、如何飲食、如何調整情緒。

醫療事業本身有一種高貴品格和深刻的社會責任感。《醫學箴言錄》開篇名句說：“人生短促，技藝長存，機會稍縱即逝，試驗生死攸關，而臨床診斷難之又難。”

真正的醫生，他們卓越的智力不僅喚醒公眾對醫學的興趣，還造就了志趣相投的醫學群體，他們有醫學修養，有足夠的能力作出判斷。

如果不是最早的伊奧尼亞自然哲學家，不是因為他們對全部事情追求一種“自然”的理解，如果不是他們努力地對一切事物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他們在全部因果鏈條里追尋必然的宇宙秩序，如果不是他們不抱成見地觀察和理性洞察世界奧秘的堅定信念，醫學就不會是醫學，醫學就不會成為真正的學問。

近年來有一個現象愈來愈引發人們的關注，那就是“空心病”的現象，有些青年明明成績優秀、綜合素養很高、人際和諧，看上去就是人生贏家，卻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和方向。人們開始反思優秀是否真的比健康更重要，開始越發關注靈魂的需要。讓機體處于自然的狀態之中，煥發生命本然的活潑潑的神采，可能更勝于兒童或少年新學了一個重要的知識點，勝于在考試中取得了進步的成績和排名。

教師是教化最主體的力量，教育是最應該師法自然的領域。其實我們都明白，學生的自我教育才是真正有價值有意義的教育。然而在學校教育中，師生往往都“爬”在被劃成小格子的時間光影里，學生很難按照生命的自然來安排自己的學習，甚至在成為成人之后，客觀條件允許自己有閑暇，卻缺乏能夠安排自己生活的能力。教師更多時候要委屈自己美好的教育理念，以非自然的生命樣態和課程形式來實施自己的教育。

教育是難的，所以對教育的執著的探尋會使教育成為迷人的學問，總是去追問：我們怎么可以做得更好？正如懷特海在《教育的目的》中所說：“克服種種困難，特別是初等教育中的困難，是值得最杰出的天才去為之努力的任務。這是培養人的靈魂的工作。”

（作者系廈門市新教育學校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3年04月12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