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抽屜深處,珍藏著一摞用紅絲帶捆好的信。信封上的郵戳從2004年延伸到2024年,這不是什么珍貴文獻,而是我與父親之間長達二十年的通信。每一封都記錄著一個農村娃離鄉、求學、最終歸來的循環,也鋪就了我從迷茫少年到鄉鎮教師的心路。
第一封:2004年秋,“雛鷹離巢,勿念”。我永遠記得2004年那個秋天,我攥著河源職業技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像一只終于掙脫籠子的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
到校的第一周,我收到了父親的第一封信:“吾兒見信如晤。見你安抵學校,吾心甚慰。大學乃新天地,望你如雛鷹學飛,勤勉刻苦,勿貪玩樂,勿念家。家中一切安好,你母身體亦無礙,勿掛念。”
那時我還不懂這云淡風輕的“勿念家”背后,是父母多少個夜晚的牽掛。我把這封信壓在枕頭底下,感覺自己真正獨立了,未來的畫卷正在眼前絢爛展開。
第二封:2007年夏,“基層沃土,可育良材”。三年彈指一揮間。畢業前夕,我面臨著人生的十字路口。這時,父親的第二封信到了:“兒,畢業在即,知你心有波瀾。然,教育之事,根基在基層。城市不缺一教師,而鄉野沃土,正待良材澆灌。你從山中來,當知山里娃盼好先生之切盼。歸鄉任教,非志氣短淺,實乃大情懷。望你慎思。”
父親沒有命令,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卻喚醒了流淌在我血液里的鄉土情懷。最終,我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小山村,被分配到家鄉中學,成為一名語文教師。
第三封至第十六封:車輪上的家書與不變的錨點。由于鄉鎮教育資源的調整,在此后的十六年里,我先后被調動了八次,從最北邊的家鄉中學,到靠近縣城的鎮中學。
這期間,我與父親的通信變得頻繁起來,每一次調動都會引發一封家書。當我因環境陌生、教學受挫而苦悶時,父親的信里寫著:“樹挪死,人挪活。多走一處,便多識一方風土,多教一班子弟,皆是財富。”這些信成了我動蕩歲月里最穩定的“精神錨點”。我知道,無論我如何漂泊,總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在關注著我的每一步,理解著我的堅持與彷徨。
第十七封:2023年秋,“墨香深處是吾鄉”。2023年秋天,我被調到鎮中學。當我為與妻兒短暫分離而愧疚時,父親開導我:“夫妻同心,其利斷金。短暫分別,是為更長久的團聚。你守教育之責,她守家之安穩,皆是奉獻。”當我因為在教學上取得一點點成績而沾沾自喜時,父親又會及時提醒:“榮譽如浮云,學生之成長,方為鏡鑒。戒驕戒躁,腳踏實地。”
2024年的一天,我和已白發蒼蒼的父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我拿出那摞用紅絲帶捆好的信,笑著說:“爸,您給我布置的‘作業’,我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著呢。”
父親接過信,輕輕摩挲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兒啊,這些年,辛苦你了。爹當年勸你回來,也不知道是對是錯,就怕耽誤了你的前程……”我瞬間哽住。在我心中如定海神針般堅定的父親,內心竟也藏著這樣的猶疑與愧疚。我這才明白,那一封封指引我、鼓勵我的家書,也是父親在無數個夜晚,為我前途憂思、反復權衡后寫下的答案。
幾天后,我收到父親的第十八封信:“吾兒,見你今日事業家庭皆安定,我心之大石,終可落地。二十載輾轉,你未曾抱怨,未曾放棄,已遠勝為父當年之期盼。蘇子有云:‘此心安處是吾鄉。’你之心安于教育,家安于故土,便是最好之歸宿。家書之使命已畢,望你日后,成為學生之‘寫信人’,為他們指引前路。”
讀到這里,我淚流滿面。這二十年的家書,哪里只是普通的信件?它們是我人生的“導航圖”,是父親用他最深沉的愛,為我鋪設的一條獨特的“歸鄉路”。這條路,不是讓我物理意義上回到出生的村莊,而是引領我在精神的漂泊與職業的動蕩中,最終找到內心的安寧與事業的歸宿——此心歸處,即是吾鄉。
如今,我也時常給學生講起家書的故事。我告訴他們,在這個動動手指就能聯系的時代,有些情感依然值得我們用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去書寫、去珍藏,因為那筆墨流淌的是溫度、是歲月,更是無法被刪除的人生印記。
(作者系廣東省河源市連平縣隆街鎮百叟小學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5年11月07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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