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老房子出售給了別人,我搬家時從閣樓翻出一個舊皮箱,里面有一疊用塑料絲捆著的信件。最上面的那封信,信封磨出了毛邊,郵票是早已停用的八分面值,郵戳日期清晰印著“1999.11.26”——那是我剛到聾啞學校任教的第三個月,父親從村里寄來的信。
1999年夏,師范畢業的分配通知遞到手上時,我愣了半天:不是預想中的鄉鎮小學,而是五十里外的縣城聾啞學校。我學了三年普通師范,會教拼音、算術、音樂、體育,但手語卻從來沒有接觸過。報到那天,老校長領著我進課堂,十幾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亮得像山間的晨曦,卻沒有一點兒聲音。我攥著教案念“a、o、e”,指尖都在抖。孩子們茫然地盯著我看,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怯生生抬手比畫,嘴里發出聲音,但我看不懂手勢,也聽不懂她發出的聲音,只能紅著臉搖頭。
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話,交通更是不便。從學?;卮?,要先坐1個多小時中巴到鎮上,再叫人騎自行車來帶,晃悠悠耗上大半天才能到家。想家時,只能在熄燈后就著手電筒寫信,筆尖總被眼淚洇得發潮——寫課堂上的窘迫,寫自己的無助,寫對著手語課本發呆的夜晚,卻又總在末尾劃掉“想回家”,怕在村里做小隊長的父親操心。
父親的回信總是來得很慢,卻從未缺席。他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像種在田里的玉米稈,扎實有力。第一封信里寫:“小兵,別慌。爹當隊長管村里事,一開始也不懂分地、記工分,都是跟著老支書蹲在田埂上聽,夜里在油燈下畫草圖,慢慢就會了。學手語也像學認莊稼,摸透了習性,就懂了?!毙拍┻€補了句:“你娘腌了蘿卜干,等幾天叫人捎給你,吃粥的時候當咸菜。”我抱著那封信念了好幾遍,把“慢慢就會了”五個字抄在筆記本扉頁上。從那天起,我的課余時間全用在學手語上:到學校圖書室借了一本厚厚的手語詞典,隨身帶著隨時查。吃飯時對著鏡子掰手指練“吃飯”“謝謝”,睡前把課本攤在枕頭上,記“星星”“地球”的手勢,指尖磨出了薄繭,有時夢里都在比畫。遇到卡殼的地方,就寫信問父親——問他“耐心”該怎么用樸素的話解釋,他回信說:“就像種麥子,下種到收割要等半年,急不得,得天天去田埂上看,缺水了澆,生蟲了治?!?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如今我已從青澀的新教師,變成了學校里的老骨干,帶過的學生有的考上了南京特殊教育學院,有的進了工廠,很多孩子早已成家。每次回老家,和父親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聊天,談起1999年那個手足無措的自己,我總忍不住紅眼眶:“爸,那時候要是沒你那些信,我說不定就打退堂鼓了,準備去其他學校了?!?
父親總是撓撓頭,笑得憨厚:“記不清寫啥了,就知道你那時候難,怕你一個人在外撐不住?!笨晌矣浀们迩宄?,每封信里的“別慌”“慢慢學”,每句“家里一切都好”,都是穿越了時光的底氣。那些泛黃的信紙,我至今仍妥帖地收在書柜最上層,紙頁上的墨跡雖淡,可藏在里面的牽掛與力量,卻像陳年的酒,越久越醇厚。
正是那些來自田埂間的樸素鼓勵,讓我在無數個想放棄的時刻穩住了腳步,慢慢讀懂了特殊教育的意義——它不是一蹴而就的澆灌,而是像父親種莊稼那樣,以耐心為土,以愛心為肥,陪著孩子們一點點發芽、生長。如今再想起那個秋天,滿心都是感激:還好有父親的筆墨做伴,讓我把“教書育人”的初心,守成了二十余年對特殊教育的堅定與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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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教育報》2025年11月14日 第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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